客厅只有一扇窗户，阳光从那里打进来，把临近的墙面染成金黄。入冬以后，我把几盆块根植物堆放在那里，确保它们能够继续存活。此刻，我正盯着它们，尝试寻找一片新的叶子。
电话响了，来自四川的陌生号码。一个女人态度温和地说，健身房最近在做活动，要不要续费。我已经不在成都了。我告诉她。
生活发生着如此巨大的变化，我却仿佛置身事外。小时候看过的漫画里讲，龙卷风最中心的地方，是没有风的。
早在先前的几次咨询中，我们探讨过这个议题。我告诉她，我想去杂货店做兼职店员，因为我想和真实的人有真实的接触。我想要一个能够从客观角度衡量成果的工作。我想要因为我的所做，产生一些看得见的变化，即使它们那么微小。
但那天，她把那个问题换了个方式。当我思考我究竟能得到什么的时候，我哽住了。除了26块钱一小时的薪水，两天过去了，我还是不知道答案。
这个时代竟然如此温和，以至于参与一份温和的工作，似乎都已经成了一场冒险。
这段经历，会有一个非常容易被记起的开端。它开始于2023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我仍然不知道将发生啥，以及能得到什么。昨天夜里，我在备忘录里记下了一句话：准备好总是最难的部分。我喜欢「被抛」这个词，因为接受这个处境，能让没有佩剑的人在出门之前，少一些忧愁，多一些勇敢。
这间200多平的空间里，藏着4个消防设施。分别以各种方式被巧妙而显眼地包裹在环境中。巧妙在于它们必须和空间融为一体，以至于不可能影响人们的消费欲。而显眼在于，当你发现它们后，就会记得。
每个消防栓的外侧，都贴着操作说明的海报。海报上描述了使用灭火器的4个步骤。它可能是为数不多使用四个漫画形式的严肃说明书文学，图形配文的叙事方式让我想起《老夫子》。
也许是不安在作祟，我感觉自己需要记住它们。但没有这样的时间。店长很快带我到试衣间的门口，这里是我今天主要的工作区域。
「顾客来到试衣间，一定要说欢迎光临。从试衣间出来，要问是否合适。」店长说。
「要问。」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店长脸红了，但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他接着说：「毕竟我们是服务业。」
我觉得自己知道了，但不是懂了。知道和理解之间有些区别。不过对于第一天的新人，搞不懂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比如，我最好奇的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挎着一个黑色小包？它是干什么的？
「我们来试一下吧。」店长提了一个有用的建议。人的大脑里有个名为镜像神经元的脑细胞，它使人在看到别人行动时，即使不做，也能够在脑内进行模拟演练并形成记忆。但此刻，我的大脑在别的地方。准确地说，是在四个地方。分别是仓库的门口、服饰区的立柱、杂货区的立柱、收银台的旁边。
2个小时之后，我第一次看手表。卖场并没有多少客人，我从试衣间门口，漫步到服饰区。那里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分别是使用灭火器的四个步骤。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企图抽镜像神经元几鞭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个人需要牢牢记住。
如果要评选「杂货店经典台词101」，那「欢迎光临」应该能出道了。它是服务业出镜率最高的台词，质朴简洁，如它本身的语义般受人欢迎。
它没有急功近利，不试图推进任何一段关系，即便被PUA文化浸染多年，也不会对它设防。
它如此温暖，游离在主观和客观的暧昧地带，表达着个体对另一个个体的开放与包容，让承诺以允许的方式发生。
它像杂货店朝圣者们口中的「哈利路亚」，字眼下能够容纳万千所指。一千个顾客心里有一千种对「欢迎光临」的理解，但它们都通向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在这家店呆了一周，上了5次班，无数个瞬间，我会想起入职的第一堂课，店长教我何时怎样说「欢迎光临」：在看到客人时，（不强求）眼睛直视讲出。
但如果接受了它表面的简单，那就要倒霉了。每次想起，我都想告诉他：「店长，这件事比你说的复杂多了！」
阐释苹果的设计哲学时，乔布斯曾引用达芬奇的名言：「简单是最高级的复杂」。语言又何尝不是如此。用它来形容「欢迎光临」的使用再恰当不过。
第二种情况：当低头做事，如叠衣服、收拾货架等，眼角余光发觉顾客出现在身边时，说「欢迎光临」。这里的作用是激活潜在关系。这句话的目的，并不只是问候。有时，它是告诉对方「我是个愿意提供帮助的人」。
很多顾客会忌惮打扰一个正在工作的店员，即使他们有想找的东西，想问的问题，也会因为「那个人看起来好像很忙」而有所顾虑。这时，如果主动说一句「欢迎光临」，就能够表达一种此时此地的关注感，传递一种建立沟通的意愿。本质上，是在给予对方安全感：你不必感觉自己可能打扰/冒犯/闯入别人而内疚，因为我已做好了准备。
很多次在我说完「欢迎光临」后，身边的客人随即开口：「请问这件衣服还有大号的吗？」
除了杂货店，我还在一家机构做心理热线接线员的志愿工作。电话接通后，接线员要先说一句「你好，XX热线」，接着温和询问：「今天有什么想聊的？」
很多时候，在这句之前，电话那头会陷入沉默。这句之后，对方才会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有一次，电话里的女性跟我说：「其实我有很多想聊的，但在你问有没有想聊的前，我却不敢说。」后来，对话缓慢生长出枝条，舒展出叶片，她告诉我：「自己似乎一直都在等待别人的许可」。
虽然杂货店的顾客不等同于打进心理热线的人，但有时我觉得，「今天有什么想聊的」就等同于一句：「欢迎光临」。
这里的CS不是《反恐精英》，不需要我们蹲下抱头捡手雷。CS=Costumer Servise，客户服务。
这家杂货店有一套服务规范，包括面带微笑帮顾客解决问题什么的。但据我猜测，注意CS这句话除了表意，即「别忘了行为守则」外，还有它的里含义：注意CS调查员。
总公司会不定期派出一些人，来到店里亲身购物，他们会从各个流程感受店员的行为是否完美贯彻了规章制度，并据此给店铺打分。他们就是CS调查员。百货商店里的克格勃：神秘莫测，精通暗杀。
CS调查员如此恐怖，并非因为店员们都是一群无法遵守秩序的蛮荒野人，而是因为在服务规范中，存在着一些诡谲的要求，以至于要完全遵守，几乎是有悖于正常逻辑的。但这个部分以后再说。
「欢迎光临」是最易观察到的CS行为之一，因此，每当有正式店员喊：注意CS。我们这些兼职店员就会开始：「欢迎光临」，此起彼伏。那个瞬间，我总感觉自己身批甲胄，遥望远方升起的狼烟，将火把丢进面前的烽火台。那样的「欢迎光临」，总带着北风的凛冽。
前三种情况里，不论哪一种，都代表身边有顾客（即使是CS也要求是对着客人讲）。第四种情况则是例外。它告诉你店里有客人——尽管没来到你身边，不代表听不见你的声音。
整个卖场里，店长或正式店员不会也无法确认一个兼职员工是否对着身边的客人说「欢迎光临」，他们只能确认自己是不是听到「欢迎光临」。
如果你能把「欢迎光临」发展出自己的个性化，在抑扬顿挫和刚柔音色里做出垂直细分，你还可以借此传递出一份职场关键信息，即：「嘿，那个情绪饱满认真工作的人是我哦」。
这造成了两种现象：人们对着空气喊「欢迎光临」，以及「欢迎光临」以奇奇怪怪的音调呈现。
「你要多提提意见。」很多年前，我在另一个企业上班。某次项目会之后，有领导这样对我说。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在对于项目本身没有详细的理解之前，以非核心参与者的身份，贸然针对现有方案提各种意见，不但不利于项目的推进，还可能是有害的。
但不知怎么回事，在一些地方，提意见，被认为是工作中一个人——尤其是领导的人——价值的体现。每次的项目会议，总会演变成一群人抢着喊：嘿，那个情绪饱满认真工作的人是我哦。
我有一个梦想，在玻璃门后面的会议室里，在93页deck的屏幕前，写字楼里的新人能够和各部门的负责人们坐在一起。后者以自己独特的语言习惯，依序说上一句：
最近和一些朋友聊起在杂货店做兼职的事，收到了一些反馈，最意外的是「羡慕」。这让我重新思考这份兼职，它究竟代表了什么，或者，人们羡慕它什么部分？
和我一起做兼职的有很多学生，大三大四，他们的感受很不一样。例如，一个人曾吐槽：「每次一上班就想着下班。」这种观点似乎适用于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工作。还有一个人说：「这里是我的舒适圈。」我很好奇这种笃定是如何发生的。另一位则说：「来这里是因为在家很无聊。」仿佛对他而言，这件事更大的意义是打发时间，一种有价值的消遣，就这么简单。
尽管和朋友会开玩笑说，自己已经是资深了，但才到这里20多天的我，其实只是个杂货店新人。锁门的8把锁头还没分清，秋衣秋裤的位置常弄错，昨天才知道店里有三种类型的剪刀……总之，如果这是一个国家，没解锁的区域远比点亮的地图面积更多。要对杂货店兼职这个行为提出什么理解，还远远不足格。
在这座建筑的底层，是绝不加班的上班时间，每次明确的负责区域。它更上层的位置，则由同事间的信任构成。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难以解决或初次遇见，但你永远可以求助，并且知道求助后会发生啥，因此无需为此感到惧怕。而在这栋确定性大楼更高的地方，来自走进这间杂货店的每个客人。
真正接触后你会发现，他们远比想象中要亲切得多。你会遇见喜欢讲「麻烦你了」的年轻女性，遇见禁止小孩乱跑却舍得给他花钱的中年男人，遇见突然讲起自己年轻故事的阿姨，遇见给对方挑袜子的老年夫妻（或恋人）。大部分时候，这种瞬间很快会被忘记。但，这种感觉会被储藏在心灵的底部，变成某些类似肥料的东西，这就足够了。